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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长夷立在书桌旁,执笔在手,眼睛却看着正朝着他走来的柔止,娉婷袅娜,如风中清荷,水中菡萏,亦如枝头寒梅,不卑不抗,不忧不惧。
这些年,教养她的人一定很用心,才能将她养得这般好。千万般呵护,花才能开得更加璀璨绚丽。
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。
柔止跪在地上,恭恭敬敬行大礼,“不孝孙女拜见祖父。”
薛长夷俯下身,扶起柔止。“起来。”
宽厚的手掌有力托起柔止的手臂,柔止顺着力道站起身,抬眸看向眼前高大又苍老的老人,两鬓斑白,眼角皱纹清晰可见,身形欣长却单薄,宽大的衣袖下那双枯瘦的指骨分明、青筋明晰的手含着源源不断的力量,传至柔止的手上、心上。
薛长夷也瞧见柔止如白芍般精致的侧脸,一股油然而生的熟悉感扑面而来,沉静的眼神、坚定的姿态,与他的女儿的确相似,幼时六七分像的面容,长大后虽弱化了两分,可这周身的气质又让她更像了几分。比起他的女儿,这个孩子更坚定,也更沉静,也更加聪明。
她很善于弱化自己,使自己看起来无害。不过一日的功夫,能在满府邸的人心浮动中,将自己摘出来,又能让心高气傲的阿璟真心爱护,仅仅凭那份血脉之情,怕是不够的。
如此,她以后应当会比自己的女儿走得更远,更自由。
柔止注意到薛长夷复杂的眼神,心下了然,许多人都说她最为肖似姑姑,而姑姑正是祖父的掌上明珠,连她住的院子也是姑姑的。祖父见到她,会想起姑姑,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。
如此也好,据说祖父最是疼爱姑姑,看在自己与姑姑相似的面容上,对自己多几分容忍,于自己而言便是好事。她如今处境,不知前尘,亦不知来路,能因面容得几分回护之情,也是她之幸事,而非侮辱。
她抬起头,如风中柳絮,即怯懦又孺慕的眼神落在薛长夷身上。
那眼神似水,看起来平淡无波,却顿生澜漪,他恍然间想到,这个孩子是刚回到这里,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陌生了,她害怕些,胆怯些,小心翼翼隐藏自己,实属人之常情。
“孩子,可还记得从前叫什么名字?”薛长夷声音平稳,眼角含笑。
柔止眼波轻漾,眼神微闪,她本想随意唐塞过去,偏又想起那依山傍水的松山别苑。或许这座府邸的其他人相信她是从松山别苑而来,但她笃定眼前之人绝对知道她是何时去的松山别苑,也或许他如周其琛般对她的过去有所了解。况且,她也不敢保证周其琛没对他提起过她的从前,亦不敢保证松山别苑上没有他的人。
只是她如果坦诚,那么他是否也能坦诚相待?
只是他会告诉她吗?
“柔止,我从前叫柔止。”柔止看着薛长夷的眼睛,坚定自信地将自己的名字报上。
薛长夷默念一遍,随即笑起来,笃定道:“柔者,仁也,心存仁善,怀有苍生;止者,知止,心中有度,当止则止。是个极好的名字,为你取名的人一定很疼爱你。”
柔止愣住了,心里不可控制地涌起一股酸酸涩涩又甜如蜜糖的感觉,一时间,竟有些手足无措。
她以为“柔止”一名是望她摒弃一无是处的温柔,能够有锋芒地活在这个世上。原来,“柔止”也可以是心存仁善而当止则止,望她成为一个心有决断,仁善有度的人,有勇有谋,从容不迫,不惧世间险阻。
为她取名的人将最好的祝愿都送给了她,比起温柔娇弱的娇花,他们更希望她是一株开在荆棘里的竹,不屈不挠,坚韧有度。
这一刻,他们的爱不再是周其琛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,也不再是她纵千般相信仍心无底气的矛盾,而是藏在她的名字当中,清晰具体的存在。唇齿间每唤一次她的名字,就是对她最美好的祝愿。
“在上京城中,你只有一个名字,便是阿瑶。”
“去写几个字。”薛长夷指了指不远处铺好的宣纸和狼毫笔。
柔止将那些涌上心头汹涌又澎湃的情绪暂且压下,顺从地移步到一旁,执笔挥墨。
“平芜尽处是春山。”
薛长夷不由多看眼前的姑娘一眼,她的字自有一番落拓不羁的潇洒与少年意气,笔锋凌厉,风骨俱佳,娟秀又不失锋芒。很是难得。
“字写得不错。”薛长夷夸赞道,复又意有所指,“寻常在外尽量少写字。”他从堆叠的书册中抽出一本字帖递给柔止,“这篇诗册是景明二十年的新科状元徐霁清所书的《凉州赋》,如今算是孤本了,他的字一度受人追捧,你可以临摹一二。”
柔止接过诗册,默念一遍徐霁清的名字,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,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,抓不住头绪,又无法抛开,搅得人心神不宁。
徐霁清,景明二十年的新科状元,今为元嘉十八年,距他登科之年早已过去二十三年的光阴,他的字却依然存在这些世家大族中供门下子弟临摹,此人想必定有过人之处,有经天纬地之才,可为何竟不在朝中做官?